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满江红·倒悬旗
李亮
本文总字数:10485
李亮 著 赵老湿 绘
在金人治上的世事,
岳家军是早已全部死去?
还是依旧坚难地活着!
南宋绍兴十五年,抗金名将岳飞已经死了四年多;皇帝赵构正式向金国称臣,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。朝野上下,万马齐喑;黄河两岸,风平浪静。那个人“直捣黄龙”的豪言虽然音犹在耳,但人们的心却终于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。
没有明君圣主,没有忠臣良将,丢了半壁江山……日子,似乎也便这么过了。
壹
春天,他备好了马,备好了刀。
马是好马,通体雪白,长鬃猎猎;刀是好刀,百炼精钢,寒光闪闪。
白云悠远,青草柔软,在这片草坡上,他游目骋怀,逸兴雄飞。白马在他身旁垂着头,一口口啃食草茎,发出“嘎嘣嘎嘣”的脆响。
远处山坡下的城门外,进出的行人川流不息。
几个守城的金兵拄着长枪,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,偶尔拦下一两个人,略行盘查。
他笑了笑,弯腰为白马紧了两扣肚带,直起身又按了按背上两杆卷起来的护背大旗。白马通灵,知道他已经准备好,也抬起头来,两耳立起,轻轻喷着鼻息。
“驾!”他翻身上马,猛一磕鐙。
白马人立长嘶,嘶鸣声中,一人一马,已猛地顺着山坡冲了下去。
蹄声如雷,去势如电,一眨眼,他就已经来到城门前百步之处。松懈的金兵终于注意到他的异常,为首的两个人往前一抢,一左一右地举起了长枪。
“站住!杀了你!”金兵用生硬的汉话喝道。
他两眼圆睁,嘴角提起,露出一个凶狠的笑容。一手提刀,一手在腰后的绒绳上一拉,“扑拉”一声,背后的那两杆护背旗就已经猛地抖开。
旗帜迎风招展,白底上滚着赤红的火焰边,正中绣有一个大字——岳。
“是岳……岳家军!”
左边的金兵愣了一下,猛地怪叫一声,往后一退,脚下发软,已是一屁股坐倒在地。
而右边的一个,则一转身扔了长枪就跑。
一个字,就可以令金人闻风丧胆,望风而逃。
——没错,他是岳家军!
——岳元帅麾下,大破拐子马、铁浮屠的岳家军!
人如龙,马如虎,他大喝一声,便已旋风一般闯入城门!其余金兵反应不及,只能在他身后发出一片惊叫。
马不停蹄,目不斜视,他在马上露出微笑。背上的那两杆“岳”字旗,在他耳后发出“扑拉拉”的风响。他毫无迟疑,决不停留,像岳元帅手中的那杆沥泉长枪,摧枯拉朽,笔直地刺入了这座名叫“颖昌”的城池。
——五年前,一切在这里开始;
——五年后,一切都将从这里继续!
春天,韦忠从馒头铺回来,发现家里的大门关着。
他算算时间,金营也快点晚卯了,于是就在门口蹲着等。墙角上不知被什么人画了一只王八,韦忠捡了块石头,把它慢慢涂了。正涂着,他老婆胡氏出来把门打开了。女人头发很乱,衣衫不整,襟口草草掩着,胸前还露着一块桃红色的肚兜。
看见他,女人愣了一下,挺不高兴地“哼”了一声。
韦忠默不作声,跟着女人进了堂屋。屋里很暗,他眼睛一扫,就看见卧房里,金将哈苏该正赤条条地躺在床上,鼾声震天。
胡氏冷着脸进了厨房,叮叮当当地做饭。过了一会儿,先给韦忠倒了碗清粥出来,粥清得能映得出入影。韦忠在桌前坐下,从怀里掏出白天剩下的四个菜夹馒头,一顺溜放好,然后从左边拿起第一个,一口馒头一口粥地吃。
又过了一会儿,哈苏该也起床了,哈欠连天,披着衣服走了出来。
这回胡氏已经热好了几斤羊骨头,又烙了十来张烙饼,用两个青花大盘装了,端出来香气扑鼻。哈苏该挠挠毛茸茸的胸膛,在韦忠对面坐下,一手抱着胡氏,一边吃肉,一边叽里咕噜地说个没完。
虽然已经很像汉人,但这金人这时说话还是用的金文。胡氏在他怀中坐着,小鸟依人,结结巴巴,手舞足蹈,居然已经能和他有说有笑。
韦忠低着头,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粥。吃完第一个馒头,自然而然地又按顺序拿起了第二个。
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坐着,佝偻着,像是一根碍眼的木头,一根扎在肉里的刺,不声不响,但却让人不得不在意。哈苏该抱着别人的老婆,虽然粗鄙,却也觉得别扭,狠狠瞪他几眼,偏偏韦忠把脸埋在碗里,完全看不见。
“当”的一声,哈苏该终于没了兴致,把正啃着的一根棒骨往桌上一扔,推开胡氏,气哼哼地起身走了。胡氏见他生气,连忙跑着送他出去。
韦忠眼皮不抬,把第三个馒头吃到最后一口,泡到了粥里。
那一碗筷子追着米粒跑的清粥早已凉了,却好像是永远喝不完似的。
“让你初一、十五别回来,你就是非要在这现眼!”胡氏送走哈苏该,随手拿个笤帚疙瘩在门口掸身上的土,扫得尘土飞扬,这才又回来坐下,“回来看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子,你脸上好看?”
韦忠垂着眼皮,无动于衷地看着粥里的那块馒头吸饱了米汤,慢慢变大。他做的馒头一向分量十足,四个,实在不是他一个人能吃得完的。
夹菜里的一点油星从馒头里滚出来,他用粥馒头就着夹菜馒头,开始吃第四个。
“我知道你就是想恶心我们。你不自在,我也别想自在。可你也不想想,我给你挣来了钱,挣来了命。若没有他,我们在这城中哪还活得下去?你要是有种,就把我给杀了,把哈苏该给杀了,这也算你是个男人。你又没这个种,还装啥爷们儿?八杠子打不出个屁来,你能恶心谁?”胡氏冷笑着,油腻的嘴唇上下翻飞,吐出一串串恶毒的话来,一个字一个字地扎上韦忠的心。她满意地看着韦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,随手捡起哈苏该刚才扔下的棒骨,熟练地从骨缝里抠出一条哈苏该没啃干净的肉丝,抿进嘴里吃了。
“我要是早点搭上哈苏该,小文也不至于……我一直跟着你,哪辈子能吃上一块肉……”胡氏说了一半,忽然觉得羊肉冷了膻得厉害,吃得她一阵恶心,于是只好又吐了出来。
韦忠猛地放下碗,碗里空空的,那碗清粥终于喝完了。
“告诉你,你别把我惹急了!”胡氏干呕了两口,冷笑道,“惹急了,我把你的底全都抖出去,大不了谁都不要活了!”
韦忠的身子震了一下。他站起身,四个馒头、一碗粥,撑得他小腹作痛。他慢慢地转过身去,慢慢地走出了家门。
贰
——颖昌之后,是蔡州!
他快马加鞭,大笑一声,冲入蔡州城。
城门后,一条南北大街贯穿全城。街长十里,沿途共有大小店铺一百四十一个、路口二十九个、行人上千、金兵数百。
南门守城的金兵只听见一声马蹄脆响,他便如从天而降,纵马驰入。
两杆“岳”字旗,迎风招展,如同他背后扇动的翅膀。
“拦住他!”有人叫道。
可是拦不住。刀光一闪,他人在马上,手中的长刀已如冷电惊龙一般抢先劈到,人借马势,力大刀沉,“喀啦”一声脆响,已将金兵仓促结成的阵线冲破。
“站住!站住!”金兵人仰马翻,追赶不及,只能鸣锣示警。
蹄声、锣声登时暴雨一般,扩散开来。闹市街头上,人们惊慌失措,纷纷闪避两旁。一个卖梨的少年反应稍慢,与他当头撞上,为他气势所逼,躲闪不及,一下摔倒在街心。
“驾!”他提缰一带,白马四蹄一蹬,已经高高跃起,就从那少年的头顶上霍然飞过,又落回到青石街道上。“哗啦”一声,铁蹄踏起点点火星。
而火星未灭,这一人一马,又已疾驰向前。
他背上的“岳”字旗迎风招展,仿佛是他肩头上两团明亮的烈火。
越来越多的人看到,有人惊呼:“岳家军!是岳家军来了!岳爷爷来了!”
他在鞍上听到了,精神振奋,笑容更展,马速更快。
——恍惚间,仿佛又回到了北伐当日,百姓夹道欢迎岳家军的那一天。
——恍惚间,仿佛又回到了气吞山河的那段岁月。
只不过转眼工夫,他就已经贯穿蔡州,来到了北门。
“你是什么人?”
北门城下,一个听到北城锣响,刚好提兵上马的青面金将大喝道。
然后,金将就看到了他背上的旗:“岳……岳……岳家军?”
青面金将骤然惊慌失措,他已如风而至。刀光一闪,他与那金将擦身而过。
金将怪叫一声,人虽在马上,身子却转了半个圈。
“当”的一声,金将手中的狼牙棒举起一半,已脱力落下。金将怪眼圆翻,胸腹前猛地喷出一道血箭,在一刹那已被他快刀劈中。
他放声大笑,单手提刀,一气冲入了蔡州城外广袤的原野。
韦忠的馒头铺,离他家三里,在城南一角。
本城的兵营在城北,南城轮值的金兵要想中午回营吃饭,实在不方便。于是从去年起,就由金将哈苏该作主,将守城金兵的午饭包给韦忠的馒头铺。
每天寅时,韦忠到铺子里开工,烧水、和面、切馒头,一个人忙活。他有一个五层的笼屉,每层可以蒸三十个馒头,先后蒸四屉,便可得六百个。然后在另一个灶上再炒三锅咸菜,趁热夹入馒头,便可赶在巳时左右,送五百个上城去。
虽然本小利薄,但在这乱世中,却已是不知道多少人眼红的稳当营生。
从城头上下来,往往就已经是未时了。韦忠回到馒头铺,把剩下的一百个馒头散卖给街坊,再为第二天劈好柴、发好面、挑足水,就像个陀螺,不到申时停不下来。韦忠身上永远沾着面粉,一双袖子也总是高高地挽到肘上,今年虽只有二十六岁,可是从外表看来,却已经像是三四十岁了。
没有人能想到,七年前,他还是一个岳家军。
——并且,是每次作战,冲在最前面的,最勇敢、最威风的岳家军!
申时,韦忠揣着卖剩的几个馒头,如例回到家里。房门虚掩着,今天哈苏该不会来。韦忠随手推开门,走了进去。眼前摇晃着的那双脚,让他一瞬间有点糊涂。他顺着那双脚看上去,看见了胡氏悬在梁上的尸身。
那女人高高地吊在房梁上,舌头吐出,两脚垂下。胯间失禁的秽物顺着裤脚滴滴答答地淌下来,已在地上积了一摊。
韦忠愣了一下,往后退了一步,又撞上了门。
黄昏时屋内的光线又是一暗。韦忠冷静了一下,将馒头放到一边,才将女人的尸身放下来。女人无疑已经死了,身子都开始发硬,但是脸上居然还凝固着一个古怪的笑容。韦忠把她放在地上,看着她的脸,很长时间都想不明白,她这样一个早就习惯了不要脸的女人,为什么看起来竟像是自杀了。
然后,他就看到了旁边屋角扔着的两个药包。
用草绳扎在药包上的,还有一张药房的方子。韦忠解下那方子,看见上面的药都是黄芩、白术、砂仁等物,想是苏哈该送的补药吧。
可这些药材总有些似曾相识.韦忠反应了好一会儿,才发现那两包药竟是保胎用的。
——那么,胡氏是又有孕了?
忽然间,韦忠只觉天旋地转,脚下一软,坐到了地上。
胡氏与哈苏该通奸后,他就再也没和她同房,那么孩子就是那金人的。胡氏这两天总觉得恶心,原来是怀了那金狗的杂种。
这天晚上,韦忠摸着黑,为胡氏换了衣服,梳了头。
回想起来,胡氏和他成亲的时候,并不是今天这样污浊淫秽。乱世之中,她那教书的父亲死于金人铁蹄下时,她还是个知书达理、娇羞动人的女子。可是与韦忠成亲后,他们的日子越过越艰难,唯一的孩子小文又饿死,她才变得越来越势利,越来越寡廉鲜耻。
把胡氏的头放在自己膝上,韦忠一下一下地为她梳着头。
一直以来,他都有愧于她。世事艰难,在这金人治下的城中,汉人还想活着,便必须卖掉良心、扔下脸面。认识哈苏该之后,胡氏施展手段,好不容易才做了那金人的姘妇,不仅自己饿不着,还让哈苏该给了韦忠一条财路。
他以为他们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,即使每天活着都是折磨,但至少可以活下去了,叮是今天才知道,原来有些事情,这女人还是无法忍下去的。
韦忠挣扎着离开胡氏,在黑暗中抓起他带回来的馒头,狠j艮地堵住了自己的嘴。他一口一口地咬下面块,可是喉头发哽,原本香甜的馒头,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:被嚼烂的馒头塞在他的口中,越塞越多,渐渐将他的两颊撑得快要裂开。
——再吃一口,再吃一口……那一声哽咽,终于被堵在了喉咙里。
叁
这天送馒头上南城的时候,韦忠在他的袖子里藏了一把刀。
金人早先在城中收缴铁器,韦忠全靠获准开店,这才领到了一把菜刀。菜刀被他磨得很利,分量也足,只要从哈苏该的后颈砍下去,那逼死了胡氏的金人,就一定会死。而那样的砍法,韦忠在岳家军里,曾见过天下间最好的刽子手用过几雨次。
金兵都领到夹菜馒头,一个个狼吞虎咽,像是没有人注意到他。哈苏该背向韦忠站着,正对着几个金兵训话。
韦忠慢慢地逼近哈苏该,蓄势待发。可是越走越近,他忽然发现,哈苏该越显得高大。
哈苏该很高人,这一点他早已知道。金人与胡氏通奸后,三人虽然常在同一个屋檐下见面,可是韦忠却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们。韦忠永远低着头,那使得哈苏该看不到他眼里的不甘,却也让他看不清哈苏该壮硕的体型。
金人肩宽背厚,粗壮的脖子几乎比脑袋还要宽。越走越近,韦忠才发现自己竟比对方低了半头有余。他的鼻端传来了哈苏该身上的膻味,那味道骚哄哄、热腾腾,令金人更像一头熊,而不像一个人。
不知不觉,他已经走进哈苏该的影子。
于是他绝望地发现,自己竟被哈苏该的影子完全吞没了。
韦忠不由得顿了一下,这庞然大物,真的是他仅用一把小小的菜刀就杀得死的吗?正犹豫着,哈苏该猛地回过头来,一双凶狠的小眼睛,冷冰冰地盯住他。
“干什么?”金人用生硬的汉语问道。
韦忠喉头滑动,一瞬间手脚冰凉,竟然说不出话来。
哈苏该等了他一下,因胡氏而产生的耐心大概只能支撑一瞬间。韦忠还是不说、不动,哈苏该简直烦透了他那要死不活的样子,于是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。
韦忠一个趔趄,让到了一边,哈苏该瞪他一眼,气哼哼地走了。
韦忠的手在袖中握着刀,刀把已经被他手心的汗浸湿,可是却终于没有勇气拔出来。
“哎呀,‘王八糕’好吃啊!”
金兵中也有汉人,看见韦忠与哈苏该的一场好戏,交换眼色,早已兴致勃勃。可是看见哈苏该走了,不由都意犹未尽,有那好事恶毒的,就溜过来嘻嘻哈哈地攀上韦忠的肩膀。
因为他做的馒头好吃,又因为他能接着这个生意,全靠胡氏卖身,早就有人将他的馒头起了名叫做“王八糕”。
“哎呀,打嘴,打嘴!”那人挤眉弄眼地笑道.“是馒头,又香又软的大白馒头!就是不知道是你的馒头,还是嫂子的馒头……”
众人哄然大笑,韦忠猛地回过头来,眼中满是怒火。
那金兵早就知道他懦弱,平时也没少欺负他。这时在众人面前取笑起来,根本是肆无忌惮。可是被他两眼一瞪,一瞬间,那金兵竟也怯了。
可凶狠的眼神却也只维持了一瞬,韦忠回过神来,又垂下了眼皮。
“了不起啊?什么玩意儿!”那金兵骂道。
韦忠收拾了馒头车,默默地下了城。
悲愤像刀一样,一刀一刀地割开他的心,胡氏的尸身还藏在家里,可是为什么他会杀不了哈苏该?为什么他连拔出刀的勇气都没有?为什么他竟这么没用?
——因为……他是岳家军……
——因为他只是岳家军的一个旗手而已。
旗手,手掌岳家军的军旗,万众瞩目,众星捧月,无限风光。冲锋陷阵,他冲在最前;敌军来犯,他不动如山。他从来不需要杀人,他的身边,是岳云、张宪、岳元帅;他的身后,是岳家军如狼似虎的刀牌手、弓箭手、扎枪队。他只需要打起大旗,旗到之处,自然所向披靡!
那时他多么威风,岳家军重整河山,是大宋的救星,而他,就是岳家军的代表。可是忽然间,大好的局面却被一手葬送。朱仙镇,一夜之间,岳家军没有了,岳家军的大旗没有了,他……什么都没有了。
岳家军害了他,他没有一技之长,也没有任何储蓄。他打了那么久的仗,甚至连杀人都不会。
如果不是他早早地加入岳家军,没有学过任何足以糊口的手艺,也许就不会让日子过得越来越苦,也不会把胡氏适得走投无路。
如果他不是旗手,至少今天,他还可以为胡氏报仇。
——可是,没有如果。
归根到底,他只是一个打旗的而已,即使是在天下无敌的岳家军里。
于是现在,旗既然已经升不起来,他自然也早已死去了。
蔡州之后,是陈州。陈州之后,是郑州。郑州之后,是郾城。
这一座座岳元帅昔日北伐所收复过的城池,后来又被金人占据,可是这一次,终于又被他带着岳家军的旗帜,逐一击破。
郾城之后,就是朱仙镇。
七年前,就在朱仙镇,岳元帅携常胜之威,大败金兀术,一战打得宋人扬眉吐气,金人魂飞魄散。岳家军的声势达到鼎盛,收复故国,迎回二圣,仿佛指日可待。岳元帅剑指河北,大笑道:“直捣黄龙,与诸君痛饮耳。”
可是后面的事:十二道金牌、风波亭,却如噩梦接踵而来,令人不忍回想。
朱仙镇,居然就是岳家军最后的辉煌,居然就是上一次北伐的终点,居然就是岳家军上一次所能抵达的最远的地方。
“豁啦——”陈旧的木质城门,被他从内部一刀劈碎。一人一马如同燃烧的猛虎,挣扎着、咆哮着,将挠钩绊索、天罗地网、箭雨刀山,一起扯断!
“岳家军!岳家军回来了!”金人尖叫着,像是一群娘儿们。
他周身浴血,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声大笑,一头撞出了朱仙镇!
——从此之后,每一步,都将是岳家军全新的一步!
他向着荒野中疾驰,大笑着。
即便只有一个人,他也是岳家军,他也将完成岳家军早就该做完的事!
两面残破的护背旗被风扯开,两个“岳”字在他耳边飞舞。没有人能阻挡他,他就像是七年前岳元帅射出的一支箭。他穿过了岁月,穿过了生死,笔直地向那个宿命的目标射去。
肆
直捣黄龙,与诸君痛饮耳!
天近正午,地平线上,慢慢浮起那座最后的城池,城门上高镌三字:黄龙府。
——黄龙府。
马已疲惫,刀已崩钝,旗已破碎,身披数创,可是他原本暗淡的眼睛,却又猛地亮了起来。
——七年来,令他魂牵梦萦的地方。
——岳元帅想到,而未到的地方;岳家军该来,而未来的地方!
他心情激荡,催马向前。城前的空地上一片肃清,城门紧闭,不见半个行人。他寒毛倒竖,已经感应到敌军的杀气。忽然间城门一开,黄龙府内果然已冲出一支人马。
一路上连续突袭得手,可是金人也渐渐有所防备,来到这里,终于再也不能乘敌不备。
——元帅,你在天之灵,且看末将杀敌!
他大笑一声,猛催白马。白马与他心意相通,也猛地拼尽最后的力气,向前奔去。
就像一道闪电、一道烟花,他一人一刀,猛地投入敌群。
无论前面有多少人,他都决不会停下。
——这一次的冲锋,他从开始就没有打算停下!
未时,韦忠最后一次来到南城。
城头上气氛紧张,不知怎么,连城门都未开。金兵分成了三拨,轮流用饭,不得解散。就连哈苏该也顶盔掼甲,如临大敌。
“韦师傅,这两天馒头蒸得不太好啊!”还是有人抽空抱怨道。
韦忠勉强笑笑,没有说话,也不知该说什么。胡氏之死早已令他心烦意乱,哪还有心思蒸馒头。这两天勉强糊弄够了数量,其实只是为了还能上城。只不过,昨天是为了能上城来杀哈苏该,今天则是为了能上城给自己一个了断。
不动声色地,他向城墙边上踱去。
从墙垛中望出去,墙头到城下是一个熟悉的距离,约有四丈左右。
——从这里跳下去,一定可以得到解脱。
——而面对他的尸体,人们才会知道,他韦忠不是蒸馒头的韦师傅,不是被金人戴了绿帽子而不敢吭声的活王八,而是一个堂堂正正、忍辱负重的岳家军。
韦忠的手不觉向腰间摸去,摸到那衣下缠着的布卷,心中不由一阵激荡。
当年岳元帅被十二道金牌召回,岳家军不久便被原地解散,为刘琦等部瓜分。那时韦忠气愤难平,于是偷偷溜走,潜入了黄龙府。
他相信,元帅一定会回来,岳家军一定会回来。
“直捣黄龙,与君痛饮”。是岳元帅给他们的承诺,是岳家军一定会完成的使命。而他作为旗手,无论什么时候,都应该冲在最前面……不是吗?
这些年来,他一直在黄龙府等着。
等着有一天,能在城头上迎接大军的到来。可是他等来的是什么?是岳元帅入狱的噩耗,是风波亭冤死的噩耗.是皇上向金人称臣的噩耗,是“直捣黄龙”永远成为了一句空话、一个笑谈的噩耗。
一个又一个的噩耗,像一口口软刀子,将他的锐气磨平,血性耗尽。不知不觉,他就在这里一直挨了下去,娶妻、生子,又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。
堂堂的岳家军,居然沦落到要为金兵做饭糊口,而这机会,还是靠老婆卖身换来的。
——这一切的一切,到底是为了什么?
韦忠眼眶滚烫,喉头发哽。
——元帅,你为什么要受金牌所召,放弃我们?
——元帅,虽然是你不要我们了,但我作为一个岳家军,还是会轰轰烈烈地死去!
“来了!”忽然有人大叫道。
城头上的金兵一阵大乱,哈苏该骂了一声,拎起一支狼牙棒,转身下城。
金兵一拥而下,在他身边穿梭而过。韦忠恍恍惚惚地抬起头,便见地平线上,缓慢,但是坚定地,有一人一马,奔驰而来。
那是一个伤痕累累的人,身上支棱八叉,甚至还扎着一根根折断的羽箭。他披头散发,满身血污,背上背着一对残破的旧旗,手里还提着一柄崩口断刃的长刀。
仿佛从地狱中来,那一人一马都笼罩着一层死亡的黑气。
韦忠的心头猛地悸动了一下。
下面的城门打开,哈苏该已经带着大队的金兵迎了出去。那个人看到他们出击,忽然间大笑一声,竟然催马向前,率先向敌阵冲来。
那匹马筋疲力尽,跑得踉踉跄跄,却居然真的加快了速度。
——像是一颗流星坠地,一只飞蛾扑火,义无反顾。
那人背后的两杆护背旗终于被风扯平——
“岳”。
旗上的字猛地刺痛了韦忠的眼睛。
——岳?
——那个人竟是岳家军!
韦忠猛地扑在城垛上。那个人已经撞入金兵阵中,大笑着,举起手中的朴刀跟哈苏该战到一处。金兵将二入团团围住,一支支长枪向那个人乱刺。
韦忠浑身颤抖。那个人被围在阵中,白马兜转,刀法渐乱,转眼间又多伤了几处。哈苏该的狼牙棒如乌云盖顶,越来越凶狠,那个人在马上摇摇欲坠,却仍然在笑着。
“哈哈,哈哈!”他的笑声嘶哑,如木槌敲击破鼓。
韦忠的手死死地抠着城垛,只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已经“泼刺刺”地燃烧起来。
——将军,你从何而来?
——将军,你为何而来?
——可是不管怎么样,现在,你不是一个人!
“嘶”的一声,他从衣下抽出了腰上所缠的布卷,迎风一抖,“扑拉”一声,手中已多了一面长九尺、宽六尺的军旗。
那是沾过火、溅过血、曾为流矢击穿,却从未在战场上倒下的旗。
那是岳元帅亲自交给他,让他掌着的旗。
那是他当初偷偷带来,想要迎接岳元帅的旗。
也是他今天带来,想要盖在自己尸体上的旗。
旗上龙飞凤舞,只有一个大字——岳!
伍
韦忠纵身一跃,跳上了城垛。
他一把拔下一杆金国国旗,撕下金旗,又把岳家军的大旗绑上去。
有留守的金兵被他莫明其妙的行动弄糊涂了。直到他将大旗挥起来,“岳”字旗迎风招展,金兵这才反应过来。
“岳家军?有岳家军!”
有金兵过来抓他,却被他一脚踹在脸上,摔倒在地。
其他的金兵追杀过来,韦忠身如猿猴,在窄窄的城垛上左躲右闪。一旗在手,他再也不是那个木讷迟钝的馒头师傅了,身为岳家军的旗手,他也许不会杀人,但他却有保护大旗的手段!
在城垛上蹿高跃低,他的腰杆挺起,两眼明亮。
大旗横扫,韦忠将附近的金兵逼退,然后他在城垛上一回身,望向城下的战场。
“啊——”他猛地发出一声大吼。
“啊啊啊啊啊——”
韦忠一手拄着大旗,向着那岳家军的来人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大吼。
他周身剧痛,神志昏沉。
周围的金兵金将,走马灯一般将他团团围住。
从颖昌开始,他辛苦积蓄的、前进的势头终于被硬生生地挡住了。他连冲几次,却终于冲不过那高大金将的狼牙棒,一口气泄了,心终于渐渐地冷了。
——黄龙府近在咫尺,可是他却终于无法突破。
——元帅,末将无能,这就随你去了。
可是忽然之间,远处却传来了一声大吼。大吼一声连着一声,传入他的耳中。
他挣扎着抬起头,血红的视野中,黄龙府高大的城墙一闪而过。
城墙上,不知为什么,竟有一面“岳”字大旗,迎风飞舞。
像是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海,他体如筛糠,猛地定睛再看,便看见城墙墙垛上,正有一个人手把岳家军大旗,左右挥舞。
四下里,一瞬间一片宁静。他那疯狂狞笑的脸,猛地平静了下来。
他望着城头,望着那面大旗,两道滚烫的泪水,忽然间汹涌而下。
旌展烈烈岳字吼,笑啖胡虏血肉鲜!
这一天,这一刻,在黄龙府,有兵、有将、有旗。
有岳家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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